被特斯拉天价索赔车主:“想证明没给河南人丢人”

被特斯拉天价索赔车主:“想证明没给河南人丢人”

作者 | 陈弗也 王凡

编辑 | 杨布丁

出品 | 棱镜·腾讯新闻小满工作室

10月28日,特斯拉起诉韩潮名誉侵权的案件,在天津市北辰区人民法院开庭。当天,韩潮向《棱镜》作者表示,他还在等结果,法院没有当庭宣判。

2019年5月,韩潮通过官方途径购买了一辆二手Model S,后被鉴定是一辆“事故车”。国庆前夕,经过两年多的漫长诉讼,韩潮起诉特斯拉虚假销售的官司二审宣判,韩潮胜诉。但同时,他被特斯拉起诉名誉侵权,索赔505万元。

同样被特斯拉起诉名誉侵权的还有此前在上海车展上演“车顶维权”的张女士,她在8月14日收到了起诉书,并被索赔500万元。

《棱镜》作者从韩、张二人处获悉,上海也有一位车主被索赔了500万元,不过,该车主拒绝就此发表看法。

从维权者,到被天价索赔的被告人,这样的转变,在中国车主维权案件中极少出现。即便在美国,也鲜有特斯拉起诉维权车主名誉侵权的案件。

一位长期关注该事件的律师向作者表示:“特斯拉与车主的司法资源严重不对等,特斯拉可以聘请专业、资深的律师,但车主们可能舍不得花这个钱了。”

特斯拉全球副总裁陶琳曾在微博上回复网友称,特斯拉不想在营销和公关上花费时间精力。而马斯克本人也曾多次宣称,特斯拉遭遇媒体的不公对待。这使得外界认为,用法律手段来应对维权者,正符合特斯拉的企业文化,因为他们不想在营销和公关上花费精力。

“我现在面临很大的舆论压力,大家都说河南人是骗子,我是女车闹,我最大的私心就是想证明自己,我没有给河南人丢人,我不是骗子,也不是车闹。”河南的张女士向作者表示,自己并没有被天价索赔吓退,并准备在不聘请律师的前提下自己应战。

作者就此一系列索赔诉讼询问特斯拉公关人员,截至发稿,未获得任何回应。

一份受争议的判决书

“拉链哥”陈俊意是最早被特斯拉起诉的车主。

去年8月12日晚上,在温州的一个小区里,陈俊意驾驶一辆高速行驶的Model 3撞向停车场入口的阻拦杆,并与其他车辆发生了严重碰撞。陈俊意在事故中受伤,手术后,肚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像“拉链”一样,维权车主们便戏称他为“拉链哥”。

目前,特斯拉起诉陈俊意名誉侵权的案件已经一审宣判,陈俊意败诉。

根据一审判决书,事故发生后,当地交警委托温州市汽车工程学会对车辆进行检测,得出的结论是,碰撞发生前,加速踏板被全力踩下,制动踏板未被踩下,也就是“刹车当了油门踩”。但陈俊意依然对外声称是“刹车失灵”,于是,特斯拉向陈俊意索赔50万元,不过,法院最后将赔偿金额降到了5万元。

10月11日下午,该判决书在网上开始流传,陈俊意的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被公开,网上还出现了大量攻击他的帖子。而那时,陈俊意尚未收到判决书,这让他非常不满。

两天后,他向作者表示,那只是一份尚未生效的一审判决书,而他会坚决上诉。当晚,他发了一条名为《我相信,正义终会到来》的微博。

正义是否终会到来,尚不可知,但争议来得倒是很快。

判决书显示,在一份笔录中,陈俊意表示对那份鉴定意见没有异议,承认当时把油门当刹车踩了。这也是法院判他败诉的重要依据。

不过,在微博回应中,陈俊意说,事故发生后,他总共做了四次笔录,法官采纳的只是第四次。当时之所以认可鉴定结果,是因为事故中其他车辆的车主一直在要求他赔偿,为了尽快办理保险理赔,就认可了。而此前的笔录,他一直否认未踩刹车的说法。

同时,陈俊意认为鉴定的EDR数据和比对的后台数据,均由特斯拉公司提供,真实性存疑。

根据那些数据,他得出一个结论:加速踏板从100%松开到0再到100%,变化的间隔只有0.2秒,这种极限操作是他本人无法完成的。

几个月前,当网上还充满了反特斯拉情绪的时候,陈俊意的这个回应还获得不少支持。但判决书出来后,网友们不再买账,他们来到这条微博下面进行嘲讽:即便真如你所说,你当初也有骗保险的嫌疑。

网友们甚至将矛头指向了韩潮和张女士,认为他们和陈俊意一样,都是“骗子”,并声称长时间被炒作的“刹车失灵”事件出现了反转。

在维权车主中,韩潮的经历颇为曲折,他告赢了一次特斯拉,但又随即被特斯拉起诉。

“说车企不好就要赔500万?”

2019年5月,韩潮通过特斯拉官方渠道购买了一辆Model S二手车,价格为379700元。当时,销售人员向他承诺车辆没有发生过重大事故,不存在结构性损伤。但韩潮在驾驶过程中出现多次问题,后经过第三方检测,发现这是一辆事故车。

当年12月,韩潮以特斯拉涉嫌欺诈销售为由将其告上法庭,并要求赔偿三倍的购车款。

随即,双方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诉讼。先是特斯拉对管辖权提出异议,韩潮从天津河西法院撤诉,再去北京大兴法院起诉。经过四次开庭后,2020年12月4日,大兴法院裁定韩潮胜诉,特斯拉不服,提起上诉。

直到9月16日,755天后,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韩潮胜诉,并在之后收到了特斯拉的三倍赔偿款。

被特斯拉天价索赔车主:“想证明没给河南人丢人”

与此同时,韩潮也收到了特斯拉的名誉起诉状,被索赔经济损失费500万元和承担维权支出费5万元,共计505万元。

根据特斯拉的起诉状,特斯拉认为,从2020年初开始,韩潮通过个人账号长期发表诋毁、贬低特斯拉的相关言论,侵害了他们的名誉权,并列举了一些案例,如 “流氓”、“辣鸡”之类的描述。

“特斯拉是欺诈企业,我是被欺诈受害者,我说欺诈企业是流氓有错么?我被欺诈了,还不能说,说出来了就要赔500万?但凡消费者说一句车企不好,500万就来了。”对于这个指控,韩潮显得非常不满。

在10月28日开庭之前,韩潮也一直在微博上搜集、公布相关证据来准备应对这场505万索赔案。

目前,除了上述韩潮诉特斯拉欺诈销售和特斯拉诉韩潮名誉侵权两起案件之外,他们双方还有3起诉讼正在进行。

前两起是特斯拉起诉韩潮代步车使用费、维修费的两起诉讼。特斯拉称韩潮占用两辆代步车不归还,应按照每日1500元向特斯拉支付50余万元违约金。韩潮在用车时,造成车辆损坏,需支付20余万元的维修费用。

第三起案件则是韩潮诉特斯拉侵权。韩潮称特斯拉曾说自己是车顶维权事件的策划者,他认为侵犯了自己的名誉权,要求特斯拉道歉,但没有索要赔偿。该案在10月9日已经开庭一次。

“虽然我胜诉了,但是特斯拉会竭尽所能地折腾我,包括时间、精力、财力,从而劝退出问题想维权的人。”韩潮叹道。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在维权车主中,名气最大的无疑是张女士。今年4月上海车展期间,她站在一辆红色的Model 3上高呼“特斯拉刹车失灵”,瞬间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

6个月后,回顾往事,张女士向作者直言,在看守所里时,当她从丈夫那里得知,特斯拉要给他们道歉了,她一度觉得事情终于有结论了。

“当时我丈夫在电话里给我念了特斯拉的声明,说要给我们道歉,那一刻的内心真是充满了酸楚,觉得终于有结果了,即便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张女士说,“如果当时他们真道歉了,那这个事情就结束了,他卖他的车,我过我的生活。”

不过,当她从看守所里出来时,一位特斯拉员工在电话里向她丈夫表达了歉意,但也表示,他不代表特斯拉,只代表他个人,这让张女士夫妇难以接受,他们认为这只是特斯拉迫于压力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

随之而来的还有双方多起诉讼纠纷。如,张女士诉特斯拉全球副总裁陶琳侵犯她的名誉权,诉特斯拉侵犯她车辆数据的归属权、知情权,诉特斯拉车辆质量问题,以及特斯拉诉张女士的名誉侵权。

“作为出事故的车主,要求特斯拉提供完整后台数据以查找事故真相,这是合理合法的。但特斯拉不仅不积极配合车主,反而起诉车主名誉侵权,要求巨额赔偿,这太荒唐了。”张女士说。

她不认为自己会败诉,因为自己说的都是客观经历,作为一位消费者,有权对购买的商品、服务进行评论、批评。

当陈俊意的判决书在网上流传时,张女士也遭受到了网友的攻击。但她觉得自己的案子和陈俊意的案子不一样,陈俊意在笔录中曾认可“误踩刹车”的鉴定,而她始终都坚称事故并不存在司机操作失误。

“退一步讲,即便是我拿不出来完整证据证明你是刹车失灵,但你也拿不出来证据证明你的车没有刹车失灵。”张女士说。

对于很多人来说,500万的索赔可能会让他们“破产”,但张女士家境殷实,并没有因此被吓到。相反,她向作者表示,500万的索赔是一件“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事情。

“我的内心、精神,我的先生、父母,我们受到的伤害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张女士说。

半年多的维权让平静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张女士并没有后悔在6个月前站上车顶。她向作者表示,虽然过激了,但那是维权以来最有效果的方式。在那之前,她一直未能获得车辆数据,站在车顶之后,第三天就拿到了数据。

天价索赔如何而来?

500万元索赔款是如何算出来的?韩潮、张女士两位被索赔车主均未能给予明确答复。

9月27日,韩潮曾发过一条微博,引用了特斯拉起诉其他车主的诉状。诉状写道,被告在微博上大肆歪曲事实,诋毁特斯拉,保守估计10位潜在消费者因受到影响未购买特斯拉汽车,按照特斯拉每台车最低利润59400元计算,原告损失金额超过50万元。

4月的“车顶维权”事件将特斯拉推到了风口浪尖,当月特斯拉的销量出现了下滑,股价也一度下跌。网上甚至还流传一个段子:张女士是全球出场费最高的女人,一出场,就让特斯拉下降了千亿市值。

不过,特斯拉销量下滑、股价下跌仅是昙花一现。

10月25日,根据特斯拉向SEC递交的文件,今年前三季度特斯拉在中国区实现营收90.15亿美元,约占特斯拉全球收入比例达25%,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市场。这一数字也已经超过去年特斯拉在中国市场的全年收入66.62亿美元。

第二天,特斯拉的市值更是超过万亿美元,仅马斯克个人持有的特斯拉股票就价值2970亿美元,比市值第二大汽车制造商丰田的市值还要高。

“如果销量下滑就要向我索赔,那销量没有下滑,增多的利润是不是该分我一份?”张女士反问道。她认为,特斯拉这种“天价索赔”是为了震慑其他维权车主。

事实上,这种索赔诉讼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震慑效果。

去年3月,郑州一位车主购买了一辆Model 3,并在今年5月的一个凌晨发生了交通事故。他认为是车辆出现了刹车失灵的问题,还曾在郑州的一次车展期间进行维权。

特斯拉向车主索赔的消息被报道后,这位车主的家人劝他删除一些平台上发布的内容。而他在犹豫一段时间之后,也不愿再向作者提供更多信息。不过,他说自己已经起诉了特斯拉,希望通过司法途径来解决问题。

张女士向作者表示,500万的索赔,仅律师费就要几十万,他们目前不打算聘请律师。她觉得自己不会败诉,并将坚决维权到底,另一方面,舆论也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

车顶维权之后,张女士开始按部就班地去各级市场监管部门投诉,向特斯拉索要原始数据,与特斯拉展开了多起诉讼,但进程很慢,自己也像被拖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一样。

马斯克与他的名誉纠纷案

张女士并不是第一个“车顶维权”的人。

2019年4月,一位女车主在西安一家奔驰4S店站上车顶维权,随即引起全网关注,奔驰的声誉也受到重创。

不过,奔驰并未去起诉这位车主。事实上,面对车主的过激维权,车企一般会选择私下和解,很少会去起诉车主名誉侵权。

即便是在美国,《棱镜》作者通过公开渠道查询,也未发现有特斯拉在美起诉车主侵权的案件。相反,倒是有马斯克本人和特斯拉侵犯他人名誉权的案件。

比如,去年8月,密歇根大学研究生霍蒂起诉马斯克侵犯了其个人名誉。

霍蒂一直都质疑特斯拉的产能,2019年2月,为了调查Model 3的实际产能,他将自己的车子停在特斯拉销售中心的公共停车场,随后与一位安保发生冲突。当年4月,霍蒂开车时又遇到了一辆特斯拉的测试车,然后拍照放在网上。

这些事情引起了目前已是全球首富的马斯克的注意。

马斯克在给一位网站编辑回信时称,霍蒂在和安保起冲突时“几乎将特斯拉的员工撞死”。2019年4月,特斯拉还申请了“禁制令(restraining order)”,称霍蒂在拍摄测试车时几乎造成相撞,威胁到员工生命。

霍蒂称,马斯克的这些言论让他收到了许多针对他的“仇恨言论”,并因此丢了工作,于是对马斯克提起诉讼,控告其侵犯个人名誉。

根据彭博社的报道,马斯克试图推翻诉讼,但法官驳回了马斯克关于该诉讼毫无根据旨在扼杀他言论自由的说法,认为有理由进行审判,并补充表示霍蒂可能会获胜。

马斯克卷入的另一宗名誉侵权案是在2018年。当时,一组泰国少年足球队被困山洞,英国潜水员Vern Unsworth公开对媒体表示,马斯克的微型潜水艇毫无用处,只是公关噱头,随后马斯克在推特上称对方为“弱鸡(pedo guy),在自讨苦吃”。

Vern Unsworth起诉马斯克,并寻求1.9亿美元赔偿。此后,马斯克删除了推文,并道歉。不过,加州法院最终判决马斯克“名誉侵犯”不成立。

此外,网络上还有一些特斯拉公司侵犯他人名誉权的案件。

2017年,特斯拉前工程师克里斯蒂娜·巴兰诉称,在她离开公司后特斯拉对其进行诽谤。比如,特斯拉发言人声称巴兰曾秘密记录与主管和其他员工的会议,不仅将工作时间用于私人项目,还曾在未获批准的情况下,预订了去往纽约的行程。

巴兰称,真实的情况是,她当时发现了特斯拉的内部设计缺陷,认为有安全隐患,随后她试图直接和马斯克沟通,但招来了高层和公司的压力,并被迫离职,目前此案还在仲裁中。

另一宗案件的主角是特斯拉内华达州超级工厂前员工马丁·特里普。2018年,特斯拉与其解除了劳动合同,并向他发起诉讼,称特里普盗取商业机密,并向媒体做出了虚假声明。特里普曾向媒体表示,特斯拉在生产Model 3时,存在生产效率低下和生产延误的问题。

此后,特里普对特斯拉进行诽谤反诉,但被法官驳回。最终,经过两年缠斗,特里普支付了40万美元,和解了特斯拉对其窃取商业机密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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